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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辑 杂文·论贞操问题 ——答蓝志先

先生对于这个问题共分五层。第一层的大意是说:夫妇关系,情虽是极重要的分子,却不是惟一的条件。……贞虽是对待的要求,却并不是以情有无为标准,也不能仅看做当事者两个人的自由态度。……因为情是盲目而极易变化的。这中间须有一种强迫的制裁力。……情之外,尚当有一种道德的制裁。简单说来,就是两方应当尊崇对手的人格。……情必须经过道德的洗炼,使感情的变为人格的,方能算的真。……夫妇关系一旦成立以后,非一方破弃道德的制裁,或是生活上有不得已的缘故,这关系断断不能因一时感情的好恶随便可以动摇。贞即是道德的制裁人格的义务中应当强迫遵守之一。破弃贞是道德上一种极大罪恶,并且还毁损对手的人格,绝不可以轻恕的。

这一层的大旨,我是赞成的。我所讲的情,并不是先生所说盲目的又极易变化的感情的。人格的虽不是人人都懂得的(这话先生也曾说过),但平常人所谓情,也未必全是肉欲的;这里面大概总含有一些“超于情欲的分子”,如共同生活的感情,名分的观念,儿女的牵系,等等。但是这种种分子,总还要把异的恋做一个中心点。夫妇的关系所以和别的关系(如兄弟姊妹朋友)不同,正为有这一点异的恋在内。若没有一种真挚专一的异的恋,那么共同生活便成了不可终日的痛苦,名分观念便成了虚伪的招牌,儿女的牵系便也和猪狗的母子关系没有大分别了。我们现在且不要悬空高谈理想的夫妇关系,且仔细观察最大多数人的实际夫妇关系究竟是什么样子。我以为我们若从事实上的观察作根据,一定可以得到这个断语:夫妇之间的正当关系应该以异的恋为主要元素;异的恋专注在一个目的,情愿自己制裁欲的自由,情愿永久和他所专注的目的共同生活,这便是正当的夫妇关系。人格的,不是别的,就是这种正当的异加上一种自觉心。

我和先生不同的论点,在于先生把“道德的制裁”和“感情的”分为两件事,所以说“情之外尚当有一种道德的制裁”。我却把“道德的制裁”看作即是那正当的,真挚专一的异。若在“情之外”别寻夫妇间的“道德”,别寻“人格的义务”,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了。所以我赞成先生说的“夫妇关系一旦成立以后,非一方破弃道德的制裁(即是我所谓‘真一的异’),或是生活上有不得已的缘故(如寡妇不能生活,或鳏夫不能抚养幼小儿女),这关系断断不能因一时感情的好恶随便可以动摇。”我虽赞成这个结论,却不赞成先生说的“贞并不是以情有无为标准”。因为我所说的“贞”即是异的真挚专一。没有情的夫妇关系,都不是正当的夫妇关系,只可说是异的强迫同居!既不是正当的夫妇,更有什么贞可说?

先生所说的“尊重人格”,固然是我所极赞成的。但是夫妇之间的“人格问题”,依我看来只不过是真一的异加上一种自觉心。中国古代所说“夫妇相敬如宾”的敬字便含有尊重人格的意味。人格的情,自然应该格外尊重贞。但是人格的观念,根本上研究起来,实在是超于平常人心里的“贞”观念的范围以外。平常人所谓“贞”,大概指周作人先生所说的“信实”,我所说的“真一”,和先生所说的“一夫一妇”。但是人格的观念有时不限于此。先生屡用易卜生的“娜拉”为例。即以此戏看来,郝尔茂对于娜拉并不曾违背“贞”的道德。娜拉弃家出门,并不是为了贞问题,乃是为了人格问题,这就可见人格问题是超于贞问题了。

先生又极力攻击自由恋和容易的离婚。其实高尚的自由恋,并不是现在那班轻薄少年所谓自由恋,只是根据于“尊重人格”一个观念。我在美洲也曾见过这种自由恋的男女,觉得他们真能尊重彼此的人格。这一层周作人先生已说过了,我且不多说。至于容易的离婚,先生也不免有点误解。我从前在“美国的妇人”一篇里曾有一节论美国多离婚案之故道:

……自由结婚的根本观念就是要夫妇相敬相,先有神上的契合,然后可以有形体上的结婚。不料结婚之后,方才发现从前的错误,方才知道他们两人决不能有神上的情;既不能有神上的情,若还依旧同居,不但违背自由结婚的原理,并且必至于坠落各人的人格。所以离婚案之多,未必全由于风俗的败坏,也未必不由于个人人格的尊贵。

所以离婚的容易,并不是一定就可以表示不尊重人格。这又可见人格的问题超于平常的贞观念以外了。

先生第二层的意思,已有周作人先生的答书了,我本可以不加入讨论,但是我觉得这一段里面有一个重要观念,是哲学上的一个根本问题,故不得不提出讨论。先生不赞成与谢野夫人把贞看作一种趣味信仰洁癖,不当他是道德。先生是个研究哲学的人,大概知道“道德”本可当作一种信仰,一种趣味,一种洁癖。中国的孔丘也曾两次说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”。他又说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”。这种议论很有道理,远胜于康德那种“绝对命令”的道德论。道德教育的最高目的是要人人都能自然行善去恶,“如恶恶臭如好好色”一般。西洋哲学史上也有许多人把道德观念当作一种美感的。要是人人都能把道德当作一种趣味,一种美感,岂不很好吗?

先生第三层的大意是说我不应该“把外部的制裁一概抹杀”。先生所指的乃是法律上消极的制裁,如有夫有妇罪等等。这都是刑事法律的问题,自然不在我所抹杀的“外部干涉”之内,我不消申明了。

先生第四层论续娶和离婚的限制,我也可以不辩。

先生第五层论共妻和自由恋。我的原文里并没有提到这两个问题,《新青年》的同人也不会有提倡这两种问题,本可以不辩。况且周作人先生已有答书提起这一层,我在上文也略提到自由恋。我觉得先生对于这两个问题,未免有点“笼统”的攻击,不曾仔细分析主张这种制度的人心理和品格。因此我且把先生反对这种人的理由略加讨论。

一、先生说,“夫妇的平等关系,是人格的平等,待遇的平等,不是男女做同样的事才算平等。”这话固然不错。男女不能做完全同样的事,这是人所共知的。但是有许多事是男女都能做的。古来相传的家庭制度,把许多极繁琐的事看作妇人的天职:有钱的人家固然可以雇人代做,但是中人以下的人家,这是做不到的;因此往往有可造就的女子人才竟被家庭事务埋没了,不能有机会发展她的个的才能。欧美提倡废家庭制度的人,大多数是自食其力的美术家和文人。这一派人所以反对家庭,正因为家庭的负担有碍于他们才的自由发展。还有那避孕的行为,也是为此。先生说他们的流弊可以“把一切文明事业尽行推翻”,未免太过了。

二、先生说“妇女解放是解放人格,不是解放欲。”学者的提倡共委制度(如柏拉图所说),难道是解放欲吗?还有那种有意识的自由恋,据我所见,都是尊重欲的制裁的。无制裁的欲,不配称恋,更不配称自由恋

三、先生论儿童归公家教养一段,理由很不充足。这种主张从柏拉图以来,大概有三种理由:甲、公家教养儿童,可用专门好手,功效可以胜过平常私家的教养,因为有无量数的父母都是不配教养子女的;乙、儿女乃是社会的分子,并不是你我的私产,所以教养儿童并不全是先生所说“自己应尽的义务”;丙、依分工互助的道理,有些愿意教养儿童的人便去替公家教养儿童,有些不愿意或不配教养儿童的人便去做旁的事业。先生说,“既说平等,为什么又要一种人来替你尽那不愿意教养儿童的义务呢?”他们并不说人人能力才都平等(这种平等说是绝对不能成立的),他们也不要勉强别人做不愿意的事;他们只要各人分工互助,各人做自己愿意做的事。

四、先生又说共妻主义的大罪恶在于“拿极少数人的偏见来破坏人类神生活上万不可缺的家庭制度”。这话固然有理,但是我们革新家不应该一笔抹杀“极少数人的偏见”;我们应该承认这些极少数人有自由实验他所主张的权力。

五、先生说“共妻主义实际上是把妇女当作机械牛马”。这话未免冤枉共委主义的人了。我手头没有近代主张共妻的书,我且引柏拉图的《共和国》中论公妻的一节为证(Republic,458-459):

假定你做了(这个理想国的)立法官,既然选出了那些最好的男子,就该选出一些最好的女子,要拣那些最配得上这些男子的,使他们男女同居公共的房子,同在一块用餐。他们都不许有自己的东西;他们同作健身的运动,同在一处养育长大。他们自然会被一种天的必要(necessity)牵引起来互相结合。我用“必要”一个字,不太强吗?

(答)不太强。你所谓“必要”自然不是几何学上的必要;这种必要只有有情的男女才知道的。这种必要对于一般人类的效能比几何学上的必要还大的多咧。

是的。但是这种事的进行须要有秩序。在这个乐国里面,乱是该禁止的。

(答)应该如此。

你的主张是要使配偶成为最高洁神圣的,要使这种最有益的配偶成为最高洁神圣的吗?

(答)正是。

这就可见古代的共妻论已不会把妇女当作机械牛马一样看待。近世个发展,女权伸张,远胜古代,要是共妻主义把妇女看作机械牛马,还能自成一说吗?至于先生把自由恋解作“两方同意欲关系即随便可以结合,不受何等制限”,这也不很公平。世间固然有一种“放纵的异生活”装上自由恋的美名。但是有主义的自由恋也不能一笔抹杀。古今正式主张自由恋的人,大概总有一种个的人生观,决不是主张欲自由的。最著名的先例是William Godwin和Mary Wollstoncraft的关系。Godwin最有名的著作Political Justice是主张自由恋最早的一部书。他后来遇见那位女界的怪杰Mary Wollstoncraft,居然实行他们理想中的恋生活。Godwin书中曾说自由恋未必就有“乱”的危险,因为人类的通总会趋向一个伴侣,不;再加上朋友的情,自然会把粗鄙的情欲变高尚了。即使让一步,承认自由恋容易解散,这也未必一定是最坏的事。论者只该问这一桩离散是有理无理,不该问离散是难是易。最近北京有一家夫妇不和睦,丈夫对他妻子常用野蛮无理的行为,后来他妻子跑回母家去了,不料母家的人说她是弃妇,瞧不起她,她受不过这种嘲笑,只好含羞忍辱回她夫家去受她丈夫的虐待!这种婚姻可算得不容易离散了,难道比容易解散的自由恋更好吗?自由恋的离散未必全由于欲的厌倦,也许是因为人格上有不能再同居的理由。他们既然是人格的结合,——有主张的自由恋应该是人格的结合!——如今觉得继续同居有妨碍于彼此的人格,自然可以由两方自由解散了。

以上答先生的第五层,完全是学理的讨论;因为先生提到共妻和自由恋两种主张,故我也略说几句。我要正式声明,我并不是主张这两种制度的;不过我是一个研究思想史的人,所以对于无论那一种学说,总想寻出他的根据理由,我决不肯“笼统”排斥他。

民国八年四月

(原载于1919年4月15日《新青年》第6卷第4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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